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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越来越荒诞,日本不再是最安全的国家

邢初 南风窗 2023-07-23


作者 | 邢初


6月14日,日本岐阜县岐阜市,一名18岁的陆上自卫队自卫官候补生,“因遭52岁教官训斥”,用89式突击步枪,怒开4枪。两枪击中教官的胸膛,另有一名“碍事”的25岁的队员,也中了弹,凶手“本想打脚的,没有要杀害他的意图”。教官和队友二人,不治身亡。此外还有一名队友大腿中枪,接受治疗后脱离了生命危险。

 

最近一段时间,日本枪击案频繁发生。5月底,日本长野一位议长的儿子,用刀刺伤了两名从他家门前经过的女性,警察接到报案后,赶到现场,凶手也回家取来了猎枪,将两名警察杀害。

 

凶手行凶的原因,也相当出乎意料。他说,他觉得那两个遇害的女性说了他的坏话,嘲笑他的孤独。而他认为,警察来了会向他开枪,于是回家取出了猎枪。

 

犯罪嫌疑人青木政宪


日本犯罪心理学家出口保行指出:“他在袭击陌生人的同时,却让作为人质的母亲逃走了,这种类似于‘路人魔’的犯罪,对社会冲击很大。”

 

就在长野枪击案的第二天,东京都田町市再次响起了枪击声,造成一名黑社会相关人员死亡。

 

接二连三的案件,正在印证一种观点:日本的治安神话,似乎正在走向终结。

 

作为地球上人口密度排在第24位的国家,日本的犯罪率却奇异地常年垫底。一度被捧上神坛,成为全球治安神话的典型。

 

过去20年来,日本全国犯罪率持续下降,连续7年刷新二战后最低记录。

 

但在2020年,日本警方掌握的刑事案件数,从减少转为增加。到了2023年,全年刑事案件数量忽然超出了60万件,比2021年同比增长5.9%。

 

今年以来,日本恶性事件频繁发生。据4月公布的数据显示,仅在今年1月到3月,日本全国发生的刑事犯罪案件数量就已比去年同期增加近3万件,增幅为23.7%。

  

犯罪变得越来越嚣张、猖狂,这不仅与大众印象里治安发达的日本社会迥异。近年来,被评价为“躺平一代”“低欲望社会”的日本,正在将那些发生在日漫、日剧里的离奇情节,搬上现实的大舞台。



失控的“路飞”

在现代化进程中,随着个人主义、城市资本主义不断发展,犯罪率上升,几乎是一个普遍规律。

 

但长期以来,日本似乎总是远居这一社会学规律之外。去日本旅游或常居日本的朋友观察到,日本设计的女性手提包大多没拉链,“一户建”的房子敞开院子似乎也没关系。形形色色的离奇犯罪,更多是出现在日本小说、影视和漫画中。

 

而就在近年,虚构与现实的次元壁,相继打破。

 

日本东京银座一家名表店,遭蒙面歹徒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抢


2022年5月京都街头发生了一起听上去颇像整蛊节目的入室抢劫案。4名男子手持锤子,闯入一家奢侈品店,劫走了41块手表,合计价值约7000万日元。肇事者于两个月后被逮捕,并自称参与了社交网站上的“黑暗兼职”,受人指使犯下罪行,不论如何审问,只坚称幕后主使者名叫“路飞”(Luffy)。就是大名鼎鼎的《海贼王》路飞。

 

至今连载24年的《海贼王》,堪称日本少年漫的祖师级代表。冲动、鲁莽、热爱自由与冒险的主角路飞,也承载着二次元文化里一种最常见的主人公性格。且越是随着现代化发展,越是与现实世界里的规训、礼束、标准化形成了鲜明对比。

 

《海贼王》路飞


冒险王“路飞”横现街头,那么,问题来了,一个真正想犯罪的人,怎会如此高调,在网络上建立一个社交组织?

 

但事实上,“高调”,恰恰就是2023年发生在日本公共场所的不少刑事案件的关键词。

 

以“路飞”为节点,恰是从2022年中旬开始,日本出现了大量与“路飞”相关的“広域强盗事件”,即先以袭击、抢夺居住在城市边缘的独居老人,逐渐向日本城市中心地带蔓延,且变得愈发猖狂、肆无忌惮。今年以来,抢劫商店发展到闯入民居洗劫,甚至有多起案件被判定为“谋杀未遂”,还有不少受害者身亡。

 

今年5月,类似“路飞事件”的模仿艺术式犯罪再次上演。3名头戴“V字仇杀队”面具的青年,闯入日本东京银座八丁目的劳力士专卖店,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持刀抢劫,抢走价值3亿856万日元(约合1960万元人民币)的物品。

 


在完成犯罪行为后,3人登上门口还打着双闪的丰田埃尔法,光天化日下逃之夭夭。

 

而在现场的视频新闻里,一位40岁的酒吧老板试图遏制歹徒的行为,接受采访时,她回忆:“一开始我以为是拍电影,直到看见他们砸烂柜台,我才意识到这是犯罪,选择了报警……最后我试图给他们关在里面,直到其中一个歹徒冲我大喊:‘我要杀了你!’我才下意识后退了。”

 

今年1月,逮捕的 30多名嫌疑人,其中包括念初二的中学生,通通供述了同一个幕后黑手,依然指向那个叫“路飞”的家伙。

 

涉案人员均自称在网络上参与“暗黑兼职”,负责打骚扰电话、探取隐私,但指使者却不满足于此,要挟他们去做更过分的事,陷入犯罪的深渊。

 

在日本东京,银座街头的行人 / 来源:新华社记者杜潇逸摄


后来,据日本 NHK电视台报道,“路飞”团队大致锁定在了菲律宾的非法移民拘留所里的一群日本人,成员里甚至还包括一位公众人物,搞笑团体 EXIT的成员兼近大树。事发后,粉丝甚至为兼近大树辩称其已改过自新。

 

次元壁以一种诡谲而后现代的方式被打破,但并未以娱乐化形式结束或平息。比犯罪更可怕的,是犯罪的常态化,是社会对犯罪的定位、认知的变格与失衡。

 

那个传说中温吞内敛,精于伪装的日本,正在变得陌生吗?



进击的耻感

从社会学角度,要研究一个国家或地区的犯罪率高低,除了驱动(trigger)因素之外,防范与扼制的因素同样值得考究,即是什么阻止了人们犯罪的冲动,又是哪些因素提高了公民犯罪的成本。

 

弹丸之地的岛国日本,城市规划里几乎每一寸都被竭尽所能地利用,高度科技化与自动化的城市设施,几乎遍布每个角落的高清摄像头,都在代价层面提高了犯罪成本。而日本法律对犯罪是出了名的严苛。

 

在日本东京银座的行人。新华社记者杜潇逸摄


也有人认为,日本黑帮的合法化,一定程度抑制了犯罪率的失控。1992年,日本黑社会获得法律承认,成为合法组织。但经过多年的法治演进,日本的黑帮已成为纪律严明,甚至偶尔辅助政府平衡社会秩序的存在。

 

网上曾流传段子:如果有人在日本街头寻衅滋事,最先赶到的不是警察,而是雅库扎(Yakuza)成员,他们会用最残酷的手段对付闹事者,以维持自己地盘上的秩序。

 

在一篇发表于2014年的学术研究里,筑波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教授土井龙义以过去十年内日本犯罪率的下降为事实基础,指出:在以多神教为核心的日本社会,没有绝对的价值标准,更重要的是舆论,“当一个人被周围的人抛弃和孤立时,他想通过成为网络上的热门话题,通过说‘看着我!’来证明自己。”

 

彼时的日本,经历了一段经济高速增长期后,进入停滞期和稳定期,少子老龄化率已居世界前列,在土井教授看来,“人们感受到一种时代停滞感,同时又对自己的生活多少有些满足”,表演型激情犯罪的概率,随之下降。

 

日本进入老龄化社会 / 图源:《步履不停》剧照


但是,躺平和低欲望的日本,真的就走向了平和吗?答案是否定的。

 

日本整个国度的民族与文化心理,多年来都一直是学界兴致不减的研究对象。

 

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在那本剖解日本民族社会特性的著作《菊与刀》里说:“日本人从一种行为转向另一种行为绝不会感到心理苦痛。在日本人的生活里,矛盾已深深扎根在他们的人生观之中……他们所划分的生活‘世界’是不包括‘恶的世界’的。这并不是说日本人不承认有坏的行为,而是他们不把人生看成是善恶力量进行争斗的舞台。”

 

所谓善与恶,正与邪,在日本民族的文化词典里,似乎可以在不同阶段、不同立场的平面进行切换。而不像中国的四书五经、三纲五常那样,有着确切、牢固的传统思想土壤。

 

本尼迪克用象征皇室的“菊”与象征武士道文化的“刀”来分别代指日本人的矛盾性格,同时也映合着日本文化的双重性:“爱好和平又黩武,尚礼又好斗,拘谨而高傲,服从而不训”。

 

两种截然相反的秉性和价值观,可能在日本人身上凝聚成不透明、不可控的危险气息。

 

《某个男人》剧照


一个融合儒家、佛教、神道教、基督教文化的国家,强烈的保守思想与发达的色情行业同在;日本影视里,超越道德人性的血腥与暴力、伦常混乱的情感刻画,往往又与创造了“纯爱”文化的青春少年叙事互为镜像。

 

而在本尼迪克特看来,种种道德价值上的二难困境,在日本人体内催生出了一种自我内化、消解的修养方法,即后来老生常谈的“耻感”。

 

与罪感文化不同,“耻感文化”更多是一种启自于外部的强制力,“在以耻为主要强制力的地方,有错误的人会感到,只要不良行为没有暴露在社会上,就不必懊丧。”

 

当然,随着社会动态变迁,所谓的“耻感”,可能在各自不同的环境因素下,演化成其他变形体。这种矛盾的文化性格,本身意味着一种不可控和无法预料。



流动的棱镜

2022年7月8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遇刺身亡,被视为日本治安飞速恶化的一大标志性事件。

 

2022年7月8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在奈良街边演讲时,遭到山上彻用自制霰弹枪袭击身亡


虽然“刺杀首相”这种事对日本而言并不算新鲜。比如1921年11月在东京车站被刺杀的第19任首相原敬,1930年被右翼分子枪击的第27任首相滨口雄幸,1932年在家遇刺身亡的犬养毅。

 

但2022年的这一次,发生在安保森严、人流密集的都市中心,又因信息网络已足够成熟和发达,日本各地观众都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现场感,身临其境的恐慌和不安也随之加剧。

 

凶手山上彻也毋需侦查,当场落网。据这名原自卫队员、现无业游民自述,刺杀安倍晋三的动机,只因安倍与某宗教团体存在关联,并一直替该团体宣传。

 

《文艺春秋》引述情报称,山上的母亲自丈夫去世后就参与教会活动,并对该宗教团体不停捐献金钱导致个人破产。家庭经济条件越来越难以为继的情况下,山上彻也产生了报复和自杀的念头。

 

山上彻的母亲自丈夫去世后,平均每月一次参与教会活动


这一刺杀首相事件,迥异于过往与他国案例:不存在政党、派别等政治性动机,而是最常见的因为经济与阶级困境产生的犯罪冲动,把人们印象中诉求明确的政治谋杀解构成了个人的、世俗的情绪性犯罪。

 

山上彻也,代表了一个庞大的沉默群体。早稻田大学桥本健二教授认为,日本金融危机后出现了大量非正式雇员,也产生了日本“就业冰河一代”。

 

非正式雇员和失业群体,很容易误入歧途。经济的波动和不景气,必然造成一种失范,疫情加剧了这一切,将日本社会矛盾的另一面,直接暴露了出来。

 

日本《外交学者》杂志分析近年日本的无差别恶性伤人事件指出,作案者普遍是20岁至40岁之间的男性,失业或对前途感到迷茫,在现实社会无牵无挂,对社会充满怨恨。这种无组织的个人犯罪者,在日本被称为无敌之人。

 

最为典型的,便是2019年京都动画纵火杀人案的作案者青叶真司,高中毕业后,他在便利店打工,没有正经工作。父亲、妹妹和哥哥,对生活失去希望,纷纷自杀,留其一人,随后走上了犯罪之路。

 

2019年京都动画纵火杀人案 / 来源:NHK官网


安倍刺杀案不到一年,刺杀首相的模仿犯罪事件再度上演。

 

2023年4月15日,24岁的无职人员木村隆二,向岸田文雄首相投掷了爆炸物。被抓获后,木村并未交代任何确切动机,日本专家亦分析认为,看不出此事件有任何政治动机,因而构不成政治谋杀,只能归入刑事案之列。

 

没人知道,这位邻居口中温柔善良的年轻人,何以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有人说他是模仿犯,有人说他对政府不满,但他被捕后,始终保持着沉默。

 

2023年4月15日,日本现任首相岸田文雄被刺客木村隆二用土制炸弹袭击


这种对严肃犯罪心理的消解,同样如小说、漫画一样,用一种后现代的荒诞主义,对现实进行了一次恐怖袭击。

 

日本作家伊坂幸太郎于2007年悬疑小说《金色梦乡》里,就以“首相遇刺”为线索,但铺陈的却是普通人青柳的无助与绝望、现代社会人与人的信任危机,还有强权的压迫。

 

贫穷与困顿,不是暴力的借口,但如今文艺作品预演的社会图景,照亮了现实,也不得不迫使日本人不得不警惕,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安全的生活,正在走向崩溃。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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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阿树

排版 | 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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